夜幕渐深,月光洒下,映得宫中廊檐隐隐泛着银光。
冬儿轻提一盏宫灯,幽幽的灯火映照,她脚步轻盈,步履之间透出几分急促。
灯笼后头,朱太医正垂目跟随其后。
只踏入内室,朱太医略略抬头,看见内殿一隅的红烛散发着微微的光芒,透过珠帘的缝隙,隐约映出一个婀娜的身影。
越过屏风珠帘,便见得榻上斜倚着的女子,那一袭华贵的曳地长裙,身姿婉约,她面色红润,显得气色极好,全然不像是什么身子不爽利的模样。
观她手中正捧着一卷书卷,低眉轻阅,神情专注。
冬儿和朱太医都未敢发声叨扰,只端端站于一侧,等着上头的人发话。
见有人进来,阮如安也不急着抬眼,她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嫣红的唇角微微勾起。
她朝冬儿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冬儿会意地福身行礼,悄然退了出去,将殿门掩上,只余微微的烛光摇曳其间。
朱太医心头微动,她低眉垂首,谨慎行礼,柔声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阮如安微微颔首,淡淡道:“朱太医不必多礼,请坐。”
朱太医起身,缓步走到榻旁,落座在一旁的矮几上,她取出医箱中巾帕,正欲搭在面前人手腕,阮如安却又将手收回。
她手指轻抚书卷封面,片刻后,才缓缓开口,“你在本宫跟前儿多少年了?”
闻言,朱太医微微蹙眉,她复抬眸打量着阮如安神色,小心道:“回娘娘,微臣自太初五十二年蒙相爷赏识,侍奉娘娘身侧,如今已有三年有余。”
阮如安微微颔首,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太医。她的手指依旧轻抚书卷,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三年了啊,倒的确如白驹过隙。”
她声音不急不缓,仿佛是在闲话家常,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只是……不知你在霍若宁身边待了多久,又可有如待本宫一般尽心尽力?”
听了这话,朱太医心头一凛,手指更是颤动几分。
她迅速压下心头的波澜,低眉敛目,深深一拜道:“微臣不敢隐瞒,微臣……的确是领英国公之命,但绝无意图伤害娘娘。微臣……”
未等她话说完,阮如安便打断道:“你接下来莫不是要跟本宫说,是他担心本宫在宫里处境堪忧,特意派你来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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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监视和保护,往往只是一言之差。
霍若宁对她有无情意,又有几分情意,阮如安从来都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对于这件事,说他顾念昔日青梅竹马的情意,故而通过阿耶放个人在她身边,自然说得过去。
可若说是霍若宁怕她阮如安攀上皇室,便会带着阮氏效仿昔日定国公一般叛出世家,故而特意送了人在她身边监视着……
这自然也是说得过去的。
可这人既是阿耶送进宫里来的,阿耶不可能没好生调查过此人的真实身份,再言,朱太医也的确从未做过对她有害之事。
朱太医毕竟跟在阮如安身边整三年,昔日阮如安只当她是阮相的人,素来对她不设防,许多事情也从未刻意隐瞒。
故而看着阮如安眼下垂眸沉思,又问出这样的话语,朱太医心里也大概能琢磨出,阮如安在想些什么了。
她深吸口气,随后道:“娘娘,主子从未想过利用您,也从未想过在您身上谋取任何利益。”
“他只盼着您能够平安喜乐,哪怕只能远远看着,也已心满意足,主子送属下进宫服侍娘娘,一则是因属下乃女儿身,行事便宜,二则是因属下自幼修习医术,危机时能护娘娘周全。”
朱太医原本是先英国公培养给霍若宁的暗卫,亦是从小跟在霍若宁身边,自然也算得上是了解霍若宁的心思的了。
“那你是如何成了‘阿耶的人’?”阮如安复问道,显然是对霍若宁的‘情意’并无太大兴趣。
当初退婚之时,阿耶虽不赞同,却也还是依了她,甚至还给了霍氏应有的补偿。
这么些年,到了如今,是谁也不欠谁的。
“主子担心您不愿接纳他的人守在您身边,故特去求了相爷。”
上头坐着的这位皇后娘娘素来不是什么无端就能相信所谓情爱的人物,这一点,朱太医自然是清楚的。
此刻,她的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继而低声道:“主子希望能借相爷之名,让属下顺利接近您,以便在您身边照拂一二。”
“嗯。”阮如安姑且先信了这个说法,“往后你便不必再来坤宁宫了。”
听了这话,朱太医才刚舒展的面色复又得凝重,“娘娘,属下……”
阮如安淡淡睥着朱太医,缓缓道:“若你不想再留在宫里,本宫会让人去取了你的工牌,明儿个,你便出宫去吧。”
朱太医猛然抬头,目光中透着几分恳求与不安。她再度跪伏于地,急道:“娘娘,属下愿以性命担保,绝无加害娘娘之意,还请娘娘莫要赶属下出宫。”
其实,朱太医毕竟给她问了三年的脉,先前假孕的药也是她先查出来,雪弗如今留在东宫照看着孩子们,若当真将人赶了离去,阮如安身边也的确无人了。
再言,还有穆靖南那边……
一想到此处,阮如安就觉得头疼。
半晌,她裁决道:“既如此,往后你仍留在太医院任职,若无本宫召见,你莫要轻易来坤宁宫。”
这已是极大的让步了。
朱太医连忙磕头应下,“谢娘娘恩典。”
阮如安微微颔首,眉间的冷意稍缓和了些。良久,她轻轻按了按眉心,语气带着几分疲惫:“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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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突厥女子一案。
霍若宁将事做得很绝,是闹得全京城的人都晓得了此事,自然也就没打算给吴尚书留什么辩解的余地。
战时通敌,偷养的外室还是突厥的公主,这样的大罪,便是清流再如何想要使尽浑身解数推脱也不能够的。
更何况他们的主心骨还在前线呢。
大抵是这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声势极大,这才不过两日,吴尚书就被皇帝下旨收押,连带着举家上下百来口人,都送入大牢候审。
与上回阮府“被抄”不同,被派往吴宅的官兵从中搜到了大量的金银珠宝,还有不少突厥契丹的稀奇物什,总之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大理寺的官员甚至还都派了好几辆车子去运押那些赃物。
其实按理来说,寻常大臣若是想要贪污一番,怎么着也不该把赃款赃物放到自己的府邸。
这不是一查一搜就露馅了吗。
可吴尚书身为程太尉的直属“亲信”,前段日子甚至还同程太尉联手“扳倒”了叱咤多年的丞相爷,这可是何等风光,此刻他心里怕都得意着,觉着自己何等威武呢。
可这人啊,往往就是得意时更忘形,漏出尾巴来叫人捏了住,若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应对,那便只能落得个凄凄下场咯。
诚然,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可阮如安知晓此事时,倒压根提不起来兴趣。
原因无他……只因此事,是穆靖南特意命人抱着一堆折子文书跑来坤宁宫告知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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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眼下,看着穆靖南在她那桌上铺陈开来的一本本折子,阮如安面色凝凝,根本笑不出来。
后宫不能参政,更何况还是这般明目张胆的。
不是前儿个已经好了吗?今儿又是闹什么,把前朝的折子抱到她这里来,是又想折腾什么。
是要继续试探她?
神色流转间,阮如安撇开眸子,没再看那折子一眼,她站起身,轻柔将身后的穆靖南向前拉,又将人摁在椅子上,“阿南,我怎看得懂这些东西,你且坐着,让我来替你磨墨。”
语罢,她抬手就要捏住那墨锭,却被人中途劫了握住,穆靖南大手一挥,轻轻一揽,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
阮如安尚未反应过来,只觉一阵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穆靖南的脸庞已埋在她的颈窝间,鼻息轻嗅着她的发香。他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似是不愿她离开半步。
才刚“失忆”醒来的穆靖南,做起这些亲热事儿来总也带着些许生疏,可如今回数多了,他倒是格外熟练了。
“阿南,你又在闹什么?”阮如安低声轻叹,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却未挣开他的拥抱。
“我怎的闹了?”穆靖南轻轻笑道,语气中满是宠溺,“不过是想同你多待一会儿,偏你心里总是有这般多的事。”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些许责怪,却更是有情人间的暧昧呢喃。
阮如安被他抱得紧,动弹不得,只得软下身子,任由他将自己搂在怀中。
“前朝之事,自然是与我无干的。”她微微侧头,声音柔和,长睫微颤。
她说了谎。
这次阮氏出事,阮如安才真正意识到,光攥着皇帝的心是不够的。
还有要有权力,有了这个,才能护住自己想护的人。
可这个念头,她是断然不会轻易展露出去的。
尤其是在穆靖南面前。
“安安,”穆靖南低声唤她的名字,亲昵的蹭着她那白玉般的耳垂,“你是我的妻子,这天下事,哪能与你无关?”
说罢,他抬起头来,目光深沉,格外专注,仿佛要从她的眼中看出什么答案来。
阮如安避开他的目光,不愿再与他争论,只轻轻挣了挣,柔声道:“你先将这些折子收了吧,我看了只觉头疼。”
穆靖南闻言,面上笑着,却只顺势将她揽得更紧。
“你若是累了,不如歇会儿。”穆靖南低声说道,手掌在她背后轻轻抚着,动作极为温柔,“若是不累,便同我一起瞧这些。”
穆靖南的怀抱温暖缱绻,阮如安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不过幸而屋内也无外人,自然也就不会落下什么口实。
自知辩解不成,阮如安思忖片刻,继而微微点头,顺从地靠在他的怀中,也不再拒绝:“既然如此,便都听阿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