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看见空了的保温饭盒之后,脸色松了不少。红姐端着个托盘走进来,“唷,终于醒啦?”她也瞟了眼空饭盒,似笑非笑道:
“看来李门主是真不怕下毒啊。也对,碧茶之后百毒不侵,难怪如此有恃无恐。”
她放下托盘,笑吟吟掀开了白瓷小汤盅的盖子,里面盛着满满一盅红褐色粘稠液体,热气腾腾,光闻味道就挺闹心的。
“李门主失了这么多血,这是我专程炖了给你补身的,趁热喝了吧。”
李莲花抬眼就见李炎在红姐背后冲他挤了下眼睛,当下吸了吸鼻子:“这就不用了吧,李某身体尚虚,如此大补之物,恐无福消受啊。”
红姐笑道:“李门主不肯用,我自是强迫不得,不过嘛……”她拍了拍手,门外即刻传来了一阵羽翅拍打声,还有“啾啾”地哀鸣。
眼见他讶然,她得意道:“也不知是哪里飞来一只伯劳,从杉树林里便追着你,跟了十几里地,之前就蹲外面那颗丁香树上,赶也赶不走。没办法,怕搅了李门主清静,我就命人诱下来……”
话没说完,李莲花已伸手端过汤盅,闭着眼往下灌,他本已做好又苦又涩被恶心的准备,谁知一落喉居然甜滋滋的,再尝一口,发觉除了红枣红豆的清甜酥软,还有一种不知什么东西的特殊甜味,闻着奇臭无比,吃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红姐见他的反应,更加笃定他没吃过榴莲,便道:“我这手艺比之十二年前,应该没退步吧。这三红金蛊羮味道如何呀?”
“哦,三红金蛊羮,三红是红枣红豆枸杞,金蛊又是何物啊?”
“那当然是大名鼎鼎的金蚕蛊咯,服下之初毫无感觉,入夜才开始慢慢啃食脏腑经脉,到了太阳升起又会暂时休眠,如此经过七夜,才将脏腑完全啃食殆尽,送人归西。李门主,我答应要招待你,自然不能食言。你虽百毒不侵,但这苗疆的万蛊之王,也不知会不会例外啊?我可真是拭目以待!”
李莲花坐在床上双眼微眯:“这样啊,此刻距离太阳下山也不剩多少时间了。到底要怎么做李某才能拿到今夜的解药啊?”
红姐见他已把汤羹喝尽,笑得越发灿烂,附身取过他手中汤盅:“这个嘛,我得想想,手指或脚趾,先从哪根开始拆呢?”
“在这之前,能不能把那只被我无辜连累的小伯劳给放了啊?”
“当然,李门主也算是有情有义了,为了一只鸟都能舍命相救,令人好生佩服。”
李莲花闭眼摇头:“曲护法,拆哪里都行,只是下次别乱抓旁的鸟儿来冒充我家小栗子了,你要真逮了它,应当直接带进来威胁我,才更有说服力啊。”
红姐收拾托盘的手一顿,脸上变色:“你、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是喝了羮?”
李莲花捏了捏鼻梁,实在有些憋不住笑:“厨房熬了一下午的榴莲羮,我在梦里都被熏醒了,你特意端来,我若不喝,岂不有负曲护法一番美意啊?”
“……李相夷,你耍我!”
红姐气得扑上去揪他领口,盛怒之下只抓住一边交领,一用力便扯开半边。她一眼瞥见他尚未消肿的肩膀和下方层层叠叠的伤痕,下意识就松了手。惊怒交加间,她转向背后充当人形背景板的李炎,见后者笑得腰都弯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阿炎,你去和他说!”
李炎当即收住笑,冷下脸从包里抖出长长一副铁链,上前几步直接把链子套上那人的脖子,一边捆一边说:
“我们要拍几张照应付上面,还请配合一下。”
红姐愣愣看李炎三下五除二把人捆完,按在床上拿出手机连摁几张,才转头对她道:“红姐,你还是别逗他了,热度又上去了,应该是布洛芬时效过了,你看要不要续一个?”
却见歪在床上的抖了抖身子,便褪下铁链拨在一边,有气无力回道:“不用,过了今夜就能退,你们不必操心。”红姐看了眼手机上又开始飙升的体温,一时便顾不上生气……
红姐见他烧得十分不寻常,不似伤口感染也不像着了风,当下不敢用其他药,给了粒退烧药还被婉拒,索性后来体温一直维持在40以下,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李莲花反反复复烧了一夜,红姐十分后悔迫他喝了性热的榴莲羹,却被反过来安慰说药反和食物没关系。好在这蹊跷的发热如那人所预言的那样,在第二日清晨完全退去。房内二人加房外一人一鸟,终于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全体滚去补觉。只不过补觉位置刚好对调,房内的刚退出去,房外的就从窗口跳了进来。
李莲花见笛飞声一声不吭就在对面床上摆开大字,反而不敢睡了。睁了半分钟的眼,便听人不阴不阳道:“你要不想睡,我就过来押着你睡。”
李莲花直觉笛大盟主不怀好意,连忙闭眼。不一会儿一物破空而来,他抬手接住,见是一个白瓷小瓶。
“服颗白虎丹放心睡,有人过来破鸟会示警,这小东西可比你精多了。”
李莲花再睁眼时,窗外日头已昏,笛飞声早不知去向。李炎刚帮他换好腿上的药,见他醒了,取出一瓶白药喷雾,示意他解开身上的交领睡衣。李莲花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接过喷瓶:“我自己来就好。”
红姐背着个登山包,抱臂倚在门口凉凉道:“李门主这一觉睡得可真香,如此不设防还能活到现在没让人宰了,实乃三区奇迹啊。”
李莲花笑道:“也正是在曲护法的地盘上,才可这般安睡嘛。”
红姐咬了咬后槽牙,冷道:“两日后一早我们就要动身,顺利的话傍晚才能抵达雁宕山下。次日上山,有一段路车开不进,需要骑马换行才可到达营地。你这几日最好抓紧修养,尽快恢复状态。日后路上再发生状况,我们可没功夫给你退烧。”
李莲花一边往自己肩膀上喷药剂,一边笑眯眯说:“看来我这位宿主与众不同,是住在偏僻的雁宕山里啊?”
红姐摸着手指上刚涂的甲油:“没错,不过你能不能成为那位的祭品还是个未知数呢,我们刚刚得到消息,你那位宿主几天后会派人去营地验货。你若通不过的话……阿炎,刚刚传话的人是怎么说的?”
李炎依旧是一贯的冷脸:“如果魔神拒绝你成为他的祭品,会让使者将你当场格杀。”
红姐咯咯娇笑:“据说那位魔神十分挑剔,在短短半年里已杀了七八个像你这样的祭品候选。每个都死得非常惨,惨不忍睹。”
李莲花双眉一沉:“半年里,七八个佩杜制品受试者死于非命。我们却没得到任何蛛丝马迹!”
红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深山里死个把人,就像碾死几只蚂蚁一样悄无声息。这个世界有太多不为人知的暗流隐匿于深海,臭名昭著的黯网间,每日都有数以百计的人消失,你所看到的,不过冰山一角。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妖魔鬼怪,而是凡人无穷无尽的贪欲和永难填平的野望。”
她停下来,晃晃脑袋,似乎要把这段可怕的话从脑海中抹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
“差点忘了,还有件好消息。你的通缉令撤了。云兰軍区几位大佬亲自作证,称当晚和你在一起。在通缉令上盖章的榕城市局一把手被上面狠批一顿,差点连帽子都不保。经手605灭门惨案所有相关人员均被停职待查。李相夷,你找的靠山还真硬核,创神在局里塞得那些钉子在这场风暴中几乎连根被拔,没暴露的也望风而逃,等于废了。”
李莲花此时已整好衣物,见她走进来放下那个鼓鼓的登山包,又从包里掏出一管针剂和注射器,不由挑了挑眉:“今天又是什么?银蚕蛊还是灵蛟蛊?之前说要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可我今天怎么总有一种……你是来劝我逃跑的错觉?”
红姐闻言粗暴抓过他的手腕,掀起衣袖狠狠把针头怼进上臂,咬牙道:“你要能不顾你哥和阿炎那个相好的死活,就尽管跑。反正天下没人能拦得住你。顺带一说,关押他们的创神总部也在我们要去的雁宕山脉中,不过那里地形复杂,暗河秘境数不胜数,没人知道总部的具体位置。”
她见李莲花若有所思不再说话,拨出推空了的针管正要离开,却听背后的人开口道:
“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少年在苗疆路遇一个卖身救母的小姑娘,他那时刚打赢了万人册第十五名,心情正美良心大发,便给了小姑娘一笔钱。小姑娘拿了他的钱延医问药,最终把母亲救活治愈。
此后那姑娘便一直跟着他,无论他怎样撵她,吓她甚至威胁要杀了她。后来少年羽翼渐丰,和三五好友歃血为盟,创了个门派,那小姑娘便成了他的十二护法之一。”
李莲花拉开登山包一角,掏出一个战术手电,翻了翻塞得满满的食物和瓶装水,又把东西原样放回,看着女人的背脊道:
“曲护法,你说都快二十年了,那姑娘的母亲现在在哪儿呢?李炎把小鱼姑娘送去了创神总部,那你呢?令堂身体还硬朗吗?我相信有你这么孝顺的女儿,她也一定能够长命百岁,安享晚年。所以,无论为了哪一个,我都不会走,你不用再给暗示了,把这些拿回去吧。”
红姐身子微微抖动,却梗着脖子不肯回头:“李相夷,你可真该死!你为什么不能死透了再过来?如果你和我们一样只有元神,也就不会被卷入漩涡中心,说不定还真能力挽狂澜!
可现在,一个E波就能让你爆熵裂魂,你还能做什么?真可恶,你是尊上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死在这里,更不能眼睁睁看你被S++魔神附身,成为教授手中颠覆四区物法结界的大杀器!那样的话,尊上不会原谅我,我娘也不会原谅我,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更不会原谅我!所以请你快滚,现在就滚,滚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到你!”
红姐说罢直接跑出了房间。
李炎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红日中,长叹:“我早发现这女人捂着一肚皮自相矛盾的小心思,没想到竟是这样,还真是小瞧她了。”
他又看向李莲花,肃容道:
“我的建议和曲红鸾一样。比起这个世界数以十亿计的生命,我们几个人,包括你自己都死不足惜。我不能让你成为魔神的祭品。李莲花,我会尽我所能把顾希宵捞出来。你回吧,我已联系萧总,他会帮你再次开启回程通道,我知道你有朋友暗中护你,就带他们一起走吧。”
李莲花盯着对方的眼:“陛下,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也可以开启回程通道,你为何不走?”
李炎淡淡一笑:“被选做祭品的是你,不是我。我早已是和灵犀绑作一团的鬼了,回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守着这片土地才是我生命延长线上的唯一标的。”
他抬手看了看自已的黑色指套,垂下眼帘:
“可你不一样,你的生命还那么鲜活。我听顾科说过,你有一座带轮子的小楼,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的朋友、你的江湖、你的碧海蓝天、晴空万里都在那儿,又何必留在这里?何必为这个与你无甚关联的崩坏世界,赌上自己的性命?”
天边残阳如血,火烧一片,染得那双漆黑的星子也多了几分热意,那人临窗而眺,轻轻喟叹:
“怎可说这世界和我无关?我的哥哥在这里啊,他在此生活了数十载,早把此间视为故乡。他是我唯一的家人,他在哪里,我的家便在哪里。”
他又侧头看他:“除了哥哥,你和小鱼也在这里,还有陆兄、萧总、海叔、青姐、小铃、薇薇,以及红鸾和她母亲,你们都在这里,还有好多好多人,对我来说,你们都是非常重要的人,要我放下这些独自逃跑,恕在下实难从命。”
他抬手止住李炎的话头,又道:
“况且,逃回元世界我就能高枕无忧了么?失去我这个祭品,他们可以找来更多。陛下,你是否想过,一旦魔神完成附身,他们首先会做什么?”
李炎不假思索道:“夺取系统的控制权。我若是教授,掌中有剑,必先取灵犀。只要将系统握在手中,就有取之不尽的法系元神,妖魔军团也势必更加庞大。”
“不愧是陛下,深谋远虑,一语中的。如此一来,灵犀控制的那些回程通道,岂不岌岌可危?”
“这你大可放心,若真到了那一天,灵犀会关闭所有通道,就算玉石俱焚,我们也不会把系统留给妖魔。”
“玉石俱焚,那将是怎样一幅血流漂杵的景象啊!陛下,你们难道就不想在恶果长成之前,就将他挑落枝头吗?“
“我当然想,无人不想!可是,又有谁……”
“我。”
李莲花微阖眼帘,眸中霎时寒气四溢:“我会在被附身前,杀了魔神。”
“……不,太危险了!”李炎后退一步,脸上变色。
“危险不是你能说服我的理由。你别忘了,我有仞魂,绝非毫无胜算。很多事情不试试看的话,又如何知道结果呢,不到最后一刻,我都不会放弃。”
凛冽杀意一闪即没,他又在床边坐定,掸了掸膝上并不存在的灰。
“以前我跑过一次,放下一切,抛下所有,去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因我不愿让人看到终局。我想要自在,他们想要希望,如此便可两全其美。但这次,我不想再跑了。其实,从得知自己成为祭品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决定了,我要除掉罪魁祸首,彻底了结此事。
这回,我为自己,求一个明明白白的结局。陛下,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李炎凝望着那双不见半粒尘埃的墨色眼睛,终于点头:“我帮你。但……李莲花,你若真被魔神附身,我用玄色法箭射向你的时候,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一言为定。那么曲护法那里?”
李炎两手一摊:“红姐的性子和你一样倔,我和她交情也不深,你可别指望我……”
“红鸾那边我去说。”金红落日映照下的窗台边,蓦然坐了一个背着画筒的镶边人形。
“这胆大妄为的女人,居然敢说那种话,真是活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