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夜色中,手电白光打在潮湿泥土间的尸骨上。肩头“呀”了一声,引得那人一个手指虚虚比在喙前,破鸟偏过脑袋,拿尖尖的喙勾蹭了蹭他的手指,乖觉收声。
“八具都是男性,死因各不相同,每一处皮损骨伤处都伴有收缩蜷曲,俱是生前所致。”李莲花直起腰,声线沉沉:“确是虐杀无疑。但无论哪种死法,都有一个共通点,所有眼珠都不翼而飞,从眼周残留痕迹判断,是被利爪生生挖去的。”
他避开笛飞声伸过来接他的手,自行从尸坑里轻巧跃上,在空地上解下口罩,除去手套脚套,望着肩上的破鸟若有所思:“对眼球情有独钟,很像是某族的特有癖好。”
李炎就着手电光翻看手里那叠资料,片刻后出声:“有了,鬼车九凤,S+上古魔兽。传说以人类的怨恨绝望恐惧为食,相当于膏肓的升级版。”
“那便是了,虐杀只是表象和手段,这些祭品死得越痛苦,魔物从中汲取到的能量也越多。”
红姐抱着手臂生生打了个寒颤:“奇怪,鬼车列属上古十大恶兽,并非堕化元神,系统怎会捞这等大凶之物来这四区凡界?”
李炎摇头:“非也,九凤在楚地典籍【山海经·大荒篇】中亦被指为神鸟。各世界的传言典故有所不同,系统捞取元神也有其偶然性。这份记录说三年前这只九凤因熵量爆表,一落地即被扑杀。难道竟未死,被创神蔽于此间?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李莲花双眉微沉:“传说和记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将要遇见的这位魔使,确是只灭绝人性的凶煞无疑。无论明日结果如何,我都要手刃此魔,还望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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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无边无际。
小村后山处的空地上灯火通明。一览无余的石台前,一群黑袍屏息敛声默默列队。而在石台下不起眼的树丛阴影间,也有几双眼睛瞬也不瞬望着台上那个四肢被漆黑长链扣住的长发青年。
青年一袭白衣,盘腿而坐,双目紧闭,形同入定。
“笛先生,你确定他能自己打开?那些是特制的电磁铐,并非用钥匙开启的机械扇齿铐。”李炎皱着眉头看向身旁的高个男人。
男人肩头立着一只鸟,双臂交抱同样闭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这世间,不存在能困住李相夷的东西。”
李炎点了点头,又道:“引线一旦被点燃,二十秒后引爆炸药。我还是希望今夜不会用到这些。”
红姐撇了一眼李炎,轻飘飘道:“无论李相夷能不能开锁,二十秒时间,足够尊上把十个不会武功的废物连人带锁全部弄走……”
get到老笛的眼神,红姐吐了吐舌头,立刻闭上嘴。
说话间,一阵铃声有节奏的响起,所有黑袍人闻声一震,朝着尘埃飞扬的地面俯下身去,口中齐声诵道:“恭迎魔尊特使!”
但见长长村道上驶来三骑,马蹄声混着清脆的铃音,顷刻已至石台前。
“李叔叔,别来无恙啊!”少女娇憨的童音从上方传来。
李莲花睁开眼睛,见全身披挂的高头大马上,一个十一二岁,身着红白校服,双马尾上系着铃铛的小女孩正笑容满面和他打招呼。
小女孩一仰手,她身后戴着面具、披着漆黑斗篷的随从便抱着她跃下马。其余两个斗篷面具人亦跟着下马,三人向她一起躬身,退后几步候在一旁。
小女孩一蹦一跳,见李莲花看她,兴高采烈地在石台前转了个圈儿,白色的百褶裙下摆开花似地旋开又合拢,夹杂着叮当作响的铃声,在静夜中山谷间回荡。
“我听说你眼睛好啦,特意穿这一身来见你。喜不喜欢,惊不惊喜?”
她高兴地连转几圈,见李莲花一双眼古井无波,并无任何预料中的反应,即刻有些泄气。
“李叔叔,怎么不说话,你不会把我忘了吧?该不会没认出我吧?又或者,你的眼睛还没好?”女孩三步窜上石台,伸出一只柔嫩胳膊在男人眼前摇了摇,见他终于眨了眨眼,勾起嘴角回道:
“托你的福,我看得很清楚,只是在犹豫,该叫你林思源呢,还是九凤?”
“九凤”两字一出口,女孩神色一顿,天真无邪的笑容尽数消去,她失神了片刻,圆圆杏眼内外眼角陡然拉长,稚嫩小脸上顷刻间显出动人心魄的媚态。
“真让人意外,这么短时间就能识破我的真身。不亏是你,物理系的天下第一。”她说着勾了勾食指,伏在地下的黑袍首领见状按下地上某个凸起,石台周围响起一阵咔咔的机关声,四根长链即刻朝上下左右快速收缩,直到祭品的脚尖完全离地。
眼看被悬在半空的人动弹不得,林思源面上重新有了笑意。她踮起脚尖,发现高度不够,干脆展开背后一双黑翼,腾空而起,终于得以平视他的双眼,她舒心大笑:
“李叔叔,你这双眼睛长得真好看,黑得如此纯粹又浓烈。上回见面时,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回去之后我一直在想,要准备哪种材质的瓶子才能配得上你这样漂亮的眼球呢。想来想去,还得是千年冰魄,最是纯净透明,还能保证不腐不坏!李叔叔,你觉得呢?”
“千年冰魄,是二区特有的珍贵灵石吗?拿来装在下一对凡眼,是不是太浪费了?”李莲花视线掠过她背后一双墨黑羽翼,语声一如既往平静温和,仿佛只是在讨论一条金鱼该用什么瓶子来装。
石台边的阴影下,红伞早已打开,尖锐的伞骨尖端在灯火下泛着冷光,红姐忍不住道:“李相夷还在等什么?为何不给信号?那贱鸟摆明了要拿他当下酒菜!”
李炎瞟了眼身旁脸色黑如锅底却一言不发的某人,一把抓住红伞伞柄:“他迟迟未动自有道理,再等等。”
林思源扇动双翼,悬停于半空,她伸出双手,尖利的黑色指甲在他眼皮上划过,开心笑道:“绝对不浪费,你值得拥有!”她挪开手,又仔仔细细端详李莲花的眼睛,那双漆黑瞳仁周围被她刺激得微微发红,却毫不畏缩,反而波澜不惊地迎上了她的视线,她不禁捧着脸痴痴叹道:
“我日思夜想这么久,而今即刻就要到手,竟又有些舍不得了。毕竟它们只有长在你脸上时,才是最完美的!要不,李叔叔,你求我一下好不好?求我把它们和你的脑袋一起拿走,你也能死得痛快一点,你觉得呢?”
“随便吧,反正都要死,殊途同归,意义不大。”李莲花漫不经心回道,调动内息逼回生理性眼泪,他这会儿觉得自己先前听到的那丝轻笑也许只是幻听,遂不动声色攥紧手指,正准备收缩腕骨和脚踝。
这时,夜空中飘来了一个幽微的声音:
“尊使,您不能杀他。”
声音轻不可闻,却入了所有人的耳。林思源停下动作,一脸惊讶向下望去。
石台下,一个面具人低着头颤颤道:
“您是不是忘了?您还未问过魔尊大人的意思呢。”
一言既出,在场所有黑袍都抖了抖,另外两名面具人浑身一颤,同时屈膝跪倒在地:
“尊使息怒,他、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和我们无关啊!”
林思源歪了歪脑袋,收了双翼缓缓落到地面。一步步向还站着的那个面具人走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百晓,见过尊使。”面具人微微躬身。
“原来你就是百晓。我出发前就已请示过魔尊大人,他没有回应,那就意味着和之前一样,他拒绝了这次的祭品。你有异议?”
“如果小的没记错的话,前几次魔尊大人虽然没说话,但明确摇了头。但这次,大人没做任何表示,那应该待定的意思。或许大人是想亲眼见过祭品,再做定夺呢?烦请尊使按照规矩,唤出灵息,确认魔尊大人的心意后,再做决断。”
“不必多此一举,夜已深重,魔尊大人早已安眠,我们若为了这点小事去打搅他,惹他生气,岂不自讨苦吃?百晓,听闻你一直在大人身边侍奉,想必应该很清楚,大人最讨厌的就是自作聪明,多嘴多舌的人。”
“确实,魔尊大人一向最讨厌自作聪明,替他胡乱做主的人了。”
“你!……百晓,你果然知道得不少,仗着在大人身边侍奉久了,连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吗?我今日,就替他好好教你吧!”
林思源言罢一伸手,掌中显出一把漆黑短刃。百晓见之终于脸上变色,浑身发抖:
“这、这是魔尊大人当年讨逆平叛所用的‘裂魄'!小的究竟犯了何罪,竟劳动尊使请出此物?”
林思源见那伶牙俐齿的小魔使终于露出瑟缩之态,一字一句得意道:“以下犯上,大不敬之罪。你的胆子,足够抵上一根‘裂魄’了!”她手腕轻扬,眼看就要催动那枚“裂魄”射向小魔使,却听得有人懒散叹道:
“啊,真受不了。九凤啊,身为一个不知千百岁鸡皮鹤发的上古老魔,你能不能不要用这具可爱小女孩的皮囊声线来说话啊,听得我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林思源愕然回头,看向被悬在半空的男人。她深深吸气,眼中立起金色竖瞳,颤抖道:“你说什么?”
男人学她的样子歪了歪头,轻启嘴唇,清晰道:
“我是说,你这个样子,真叫人恶心透了!”
林思源心神俱震,手腕一抖,掌中那枚裂魄便朝李莲花急射过去。
裂魄正中心口,墨色涟漪电流般的袭过全身。男人神色不变,额间却肉眼可见迅速沁出汗珠。林思源展开双翼飞向他,得意欣赏他眼中的意外:
“李叔叔,你好天真,莫非认为二区法器就伤你不得?真不巧,我们魔尊所制的裂魄,是直接作用于元神灵相,理论上对三界生灵俱能生效。不过,确实还是第一次施用于人类呢。”
她拍打墨色双翼,围着李莲花转了几圈,没能汲取到任何可用能量,失望道:“看来对你,确实效果不大嘛。”她伸了伸手臂,又一枚“裂魄”在掌中显形。
李莲花抬眼看了下她掌中那枚黑刃,嘴角微牵,轻声道:“你们魔尊的习惯真不大好,这般危险的法器,怎能随随便便就叫野鸡给叼走了呢?”
林思源眼中竖瞳再现,她伸指划过男人锐利下颚线上滴落的汗珠,道:“好强悍的一张嘴,不如我们继续,看看依你的元神强度究竟能挨上几枚,才会神魂俱灭?”
她小手轻挥,眼看就要再次扎向李莲花,五色炫光在她眼前轰然炸开。
炫光耀眼夺目,待众人反应过来时,一柄冷色长剑已贯穿林思源左胸。
女孩圆睁双目,金色竖瞳已变赤红,尖利黑爪直取对方双眼,却被凌空一脚踢开,李莲花右手利落拔剑,左腕依旧被锁空中,他以此为支点,腾身上翻,手中弧光一抖,一道长长血线冲天而起,飞上树梢。女孩张嘴欲骂,却只发出几道破口气音,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被切断的喉咙,满脸惊诧,身躯一震,摔在了石台下方。
左腕仍被吊在空中,李莲花拧了下眉,甩落睫毛上的汗滴,正勉力收缩腕骨,忽觉腕间一松,腰上已叫一条强有力的手臂环住。笛飞声手起刀落,斩落他左手磁铐,落在石台上。他正欲带人再度跃起,又听得一声轻笑。
“你若不顾他的死活,就尽管带他走。”
笛飞声身躯一震,利刃般的眼神射向出声者。
名叫百晓的面具人不知何时已走到石台边,两下踢出蔽于石下隐隐燃烧的导线,一脚踏灭。他提了提脸上的面具,悠然道:“裂魄脱胎于怨刃,以夜忘川的黄泉之水凝炼而成,蚕食生灵元神,药石无医,不死不休。单凭他的元神强度,苟上三天都没问题。只是凡人肉身撑不了那么久,也许明早就会爆体,总之今夜你们想让他安然入眠,恐怕有点难咯。”
笛飞声看了眼怀里的人,见他脸色惨白,额角汗如雨下,全身都在微不可查细细颤动,眼神几近涣散,见他看过来,才勉强凝起精神冲他微微摇头。
他熟知他的极限,见此情形,已知百晓所言不虚,遂道:“既是药石无医,你能治?”
百晓轻笑:“当然。”
此话一出,众黑袍一阵哗然。
一个面具人颤颤躬身道:“三界之中,裂魄唯有他的亲造者能解,你……尊驾究竟何人?”
百晓长袖轻抚,只见先前第二枚“裂魄”在空中显形,黑刃抖了抖,调转方向,竟一头扎进石台下林思源的肩膀。本应死透了的小女孩猝不及防,尖声惨叫,在地下翻滚起来。
百晓负手而立,嘴角向上提起:“三区剑神果然名不虚传,吃了一枚‘裂魄’还有如此能耐,只可惜斩妖除魔前没做好功课啊,鬼车九凤有九头九命,你方才两剑要了她两命,还有七命何解?先不说你身上‘裂魄’,单论除恶不尽,日后必遭反噬,你这做事毛燥的孩子啊!”
百晓说着缓步走近,笛飞声旋即拔刀戒备,却听怀里的人哑声道:“阁下教训得是,是我失察了。”他紧紧按住笛飞声的刀柄轻声道:“老笛,我没事,这位并无恶意……容我和他……说上几句……”
笛飞声只觉他气息紊乱,极力稳住语声却压不住尾音发虚,遂一咬牙,把人在石台上放稳,转身跃下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