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云絮如丝似缕,静静从碧空飘过。
水波荡漾的江面上,福船高扬的船帆如白鸟展翅,逆风而行。
和着两岸青草的芬芳,空气中一片暖煦,倒也适合生病的人修养。
只是下午申时时分,原本安安静静的胡家舱房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村长竟是中风了吗?”阮正绚细声细气问道,她看着软趴趴半瘫在床上的老者,语气中难掩惊讶。
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却中风了。
当真是.......倒霉。
却也如阮正绚所料。
柳翠娘没好气地应胡茂山要求,把他扶坐起来,同时在胡茂山眼神的示意下,生硬巴巴地问他们:“你们来作什么?”
“取身契。”谢印星抱臂上前,眉眼微微上翘,眼尾似开剪的黑羽,漂亮而又锐利,他目光直直对上胡茂山浑浊的老眼,“胡村长想必还不知道,昨日你昏倒后,你家妇人已将这婢女转卖给我,我也已将钱资交给她,今日前来,是特地找你要回身契。”
“这......是......是怎么......回事?”胡茂山半靠在床上,嘴里嗬嗬喘着气,声音宛若撕裂的风箱。
柳翠娘眼神闪躲,也不敢告诉胡茂山昨天他倒地后发生的事情,而是手指谢印星栽赃阮正绚道:“这小贱人,昨天自你晕倒,就哭着喊着投到这,投到他的怀里,老娘,老娘也是没办法。”
看得出来,柳翠娘语气中颇为忌惮谢印星,但她还是如此的喜欢搬弄是非。
只不过这次,她依然精准踩在谢印星的雷点上。
药味浓郁的舱房内,只见少年红衣似火,漫不经心卸下腰间长鞭,棱角分明的五官线条锐利,仿若大理石雕刻出来一般,他嗤嗤笑着上前,利落撑开手中鞭子,不自觉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的语气明明轻巧至极,但柳翠娘却能感觉少年举手投足间透出的不虞。
柳翠娘的脑袋难得机智一回,她慌忙改口:“是,是我给记错了,昨日是我把这小贱,不,不对,是夕颜,是我说夕颜是扫把星,把她给赶出胡家的。”
“噼啪——”
谢印星又一撑鞭子,嘴里懒洋洋道了句“不对”。
这有什么不对的?
柳翠娘狐疑地看着面前动作不拘的红衣少年,脑中拼命回想昨日的事情,“昨日是夕颜自己提出想要离开胡家......”
“噼啪——”
又一声撑鞭声响起,伴随着少年散漫睥睨下来的眼神,“也不对。”
这还不对?
柳翠娘心惊胆战紧靠在床上,目光紧紧盯着少年手中的鞭子,她知道以这少年混不吝的性格,再要说错,下一刻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来。
正如当初少年那险些划烂她脸的飞刀。
但以刘翠娘的脑袋,她实在想不出来了,本想寄希望于胡茂山,但胡茂山眼下进气多出气少,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求胡茂山还不如直接求谢印星。
想到此,柳翠娘滑跪下床,蠢蠢问谢印星:“那我该怎么说?我,我实在不知道啊!”
眼看着柳翠娘急的快要 哭出来,谢印星终于抬头,清越的少年音不急不缓响起在舱内。
明明是仙姿玉质的相貌,气势却凛若冰霜,如泰山压顶叫人不可直视。
“胡家遭难,生活入不敷出,再难养活婢女,怜夕颜乖巧伶俐,是个忠诚可靠的婢女,特将夕颜转卖于我,以保她日后无虞。”
“爷说的,你们听到了吗?”
柳翠娘连连点头,尽管她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都没听懂,她也大致猜的到,谢印星是在说阮正绚好话。
“那还不快去拿身契?”谢印星抱臂冷哼。
柳翠娘忙从床上爬起,歉意看了眼胡茂山,往舱房一角的木箱而去。
显然,阮正绚的身契被胡家收到木箱内。
但昨天谢印星携阮正绚同柳翠娘要时,柳翠娘却在装傻充愣,说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也不知道身契在哪里云云。
但她收钱却收的极快。
如今一看,柳翠娘确实是在装傻充愣。
她的那点子伎俩,又怎么能瞒过谢印星阮正绚二人呢?
阮正绚也是到现在才终于明白,谢印星非要等到今天胡茂山醒后才要身契的真实目的。
原来这少年是在替她正名啊!
云晟国买卖婢女,若婢女为主人家不喜,那在衙门备案时,说不定会被主人家添油加醋加上不利婢女的话。
谢印星是在为她着想。
所以才......
阮正绚垂下眼帘,心头微热。
只可惜......她这身契是假的啊。
舱房内,胡茂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说话声也越来越不清晰,他斜着手直指柳翠娘,“你......你这......败.....败家......娘......们.......”
观胡茂山口歪眼斜的越来越严重,阮正绚心中知道,他几乎快要被气死。
也是,胡茂山素来最是贪财吝啬,如今他丢了最为依仗的田契地契,又失了她的身契,他真的再没有什么了。
啧啧。
真可怜啊。
亏胡茂山现在还一心念叨着他的儿子,即使口涎横流,吐字不清,也要为他儿子搏一寸生机。
但阮正绚怎么可能允许胡茂山对谢印星说出关于“赎刑”的话呢?
她摇着头上前一步,一张芙蓉面满是同情,娇柔而不失坚定的声音不高不低响起,恰好覆盖胡茂山的话。
“村长放心,虽然现在我已经不再是胡家婢,但胡公子的事我也不会不管,等船靠岸,我定会奔走官府,看看能不能为胡公子减刑,如果实在不行,我也会求谢公子帮忙的。”
“你!你!”胡茂山颤手指着阮正绚,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不,不能......”
不能让官府定胡睿杰的罪啊!
不然胡睿杰的锦绣前程就全完了!
“当家的!”柳翠娘焦急上前,自上而下重抚胡茂山胸口,为胡茂山顺着气。
胡茂山眼睛定在柳翠娘身上,唯一能动的右手重重抓住柳翠娘,提醒她:“你......快.......缩。”
“当家的你说什么?你是要要我说什么?”柳翠娘不明所以,胳膊被胡茂山抓得生疼,也没能理解胡茂山意思。
这蠢妇!
胡茂山两眼一翻,双腿打直,再度被气晕过去。
舱房内再一次陷入兵荒马乱,阮正绚谢印星趁机离开。
走出去老远,谢印星突然问阮正绚:“下船前你可还要去看看胡睿杰?”
听说胡睿杰高烧又起,人也开始惊厥抽搐,似乎病情加重了,梅友荣可怜他,便将胡睿杰转移回他原本的舱房。
而福船明天早晨便会抵达大江下游,这一行最后的终点——淞州。
阮正绚要想看胡睿杰,便只能是现在的时间了。
阮正绚目光闪烁,睫毛微颤,她的皮肤异常白皙,唇色却是潋滟的粉,整个人身量纤细,白衣裹身,愈发显得人娇柔袅娜,宛若昏暗过道中散发着盈盈白光的玉兰。
“你在想什么?”谢印星挑眉问道,漆黑的眼眸迎着光,有点冷,又有点幽深,不动声色观察着她。
阮正绚这才回神,笑道:“看自然是要去看的,只是我现下身体突然不适,这才给恍神了。”
“你身体不适?”谢印星停住脚步,目光一错不错看着阮正绚,语速极快地问她:“可还是因为月事?不是这两天看你好多了么,怎么又......”
“确实是好多了,但是公子也知道我的身体......”阮正绚无奈一笑,“前两天浸过冷水,月事反复,眼下又开始腹痛了。”
“既然如此,还不赶紧回房歇息......”
谢印星催着阮正绚回房,看胡睿杰的事就这样被扔下。
再无人问津。
阮正绚别有深意一笑,事到如今,看胡睿杰已然没了意义,就算是要维持她夕颜的人设,阮正绚也再懒得维持。
是夜。
福船上的人都已陷入沉睡。
一白衣女子宛若幽灵般,诡秘地飘荡在福船上。
她行走无声,裙摆飘飘,宛若暗夜中虚无缥缈的雾,来到一处熟悉的舱房前。
房门无声无息被人打开,与之进来的,是一股奇特朦胧的暗香。
床上的人睡得更沉了。
阮正绚勾起嘴角,不声不响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忽视床里侧睡得呼呼的柳翠娘,将香囊放于胡茂山鼻前。
胡茂山鼻翼微动,不消片刻,他醒了过来。
一睁眼,是寂静无声的黑夜,夜色如泼墨般流淌,伸手看不见五指,唯有窗扉偶然灌进来的冷风和远处伴着水声微弱的虫鸣。
在这样的黑暗中,胡茂山内心不免生出一股森冷之感。
忽然,紧闭的窗户被人打开。
“谁?”胡茂山宛若被惊着一般,失声叫道。
清辉般的月光自大开的窗口倾泻,一白衣女子幽幽自黑暗走出。
“......是、你。”胡茂山一字一字道,声音极度嘶哑,浑浊的老眼紧盯窗口旁边。
阮正绚笑了笑,没有说话,依旧无声还在那在月光下,一动不动。
一身白衣,宛若幽灵,莫名给人一种诡谲之感。
“你怎么会来?”胡茂山忽视心头的种种怪异,问道。
好端端,大半夜的,这个叫夕颜的婢女,怎么会来他们舱房?
而且,门锁的,她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他这么大动静,睡在旁边的柳翠娘依旧不醒?
胡茂山终是意识到不对,他用力推了推柳翠娘,柳翠娘却毫无动静。
“你把她怎么了?”胡茂山警觉转向阮正绚,挣扎着半坐起身来。
高度警惕下,胡茂山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白日肢体明明没有一丝知觉,也不能发力,到晚上为何能够动弹,也能够自如说话。
但也仅限于能够动弹,能够自如说话了。
想要像正常人一样下地行走,那是不能够的。
阮正绚嘲笑着上前,“村长当真记不得我是谁了?”
“你不就是夕颜.......”胡茂山警惕回道。
他看着这个在月光下亭亭站立的女子,银白的清辉洒在女子苍白的脸上,犹如夜色中绽放的一朵凝露雾花,让人心生恍惚的感觉。
风吹起女子额前碎发,女子没有任何情绪地看着他,那双平日里美丽娇弱的眼眸,此刻却是无比的幽深冰冷,隐含无边恨意。
这双眼睛,好熟悉。
三年前,西槐村,胡茂山曾在一慌忙逃走的少女身上见过.......
那时,少女救走她病重的母亲,欲要放火烧村,逃走时留下的眼神就是这个。
但怎么可能?
那少女明明已经毁容,满脸疮疤!
身量小得可怕!
据说已经葬身大火......
怎么可能是她!!!
“村长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见胡茂山难掩惊疑,目光闪烁,似乎极度不确定,阮正绚好心提醒:“曾经有个人,不过就无心说了一句‘造孽’的话语,就被村长扣上了‘大不敬’罪名,不知村长可还记得?”
“是,是你!是你!”
胡茂山终于认了出来。
“你就是阮、正、绚!!!”
阮正绚勾起嘴角,终是走近胡茂山,声音幽幽,仿佛是从无边地狱爬上来的一般。
“是我。”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