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舵手与摇撸的船工,其他人都被李雁无拉进了船舱,仅剩下白雪栓在桅杆上。
船已离岸,秋日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洒下,岸边树木生机中透着凋敝之感,凋敝中又透着成熟之色,在浅滩江水的映衬下色彩纷呈,金辉闪耀,与春日相较另有一番韵味。
谢晴岚自领任务在舱外护镖,坐在船头望着远处的景色,心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晴岚……”江风影的声音有些微颤。
谢晴岚的心紧提上来,装作没有听见,却又期盼他能留在此处。
身后半晌没了动静,她悄悄瞧了一眼,刚好撞上江风影的视线。
这家伙竟然还在……
她带着紧张的心跳,倏地撤回目光,刚才的样子还停留在脑中,目中一震,回头确认一眼,短短几个月,似乎已认不出春日里的那个少年。
眼前身形削瘦的男子,面上几乎没了血色,或是没睡好眼眶有些暗青,胡须草草修理了一番,透着黛色的茬子,不时传来两声咳喘似是身体欠佳,恍若一夜便老了十多岁。
江风影浅浅一笑,“我没吓着你吧。”
见他憔悴病蔫的模样,谢晴岚的心口上蓦地一疼,如同一个珍爱已久的东西破碎在她眼前,即刻上前抓起他的手,三指扣在他的腕上。细细诊脉后,才知他的肺症久病不愈,再拖下去怕是要病入膏肓,可她离开时明明好好的……
“你什么时候患的肺症?”
江风影轻咳两声,“无妨,不碍事。”
谢晴岚见他敷衍的样子顿时一肚子火,“什么不碍事?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江风影凝望着她,苦涩的笑中透着甜蜜。
船舱中阿九、何四踏在舱口梯上,抻长脖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瞧着二人的新鲜事,扭头问李雁无,“你们都认识?”
李雁无点点头,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磕瓜子。
段飞摇了摇头,惆怅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竟变成此番模样……”
“师傅你别说,你现在看着比他还年轻。”李雁无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陈云倒是老神在在,揣着手坐在舱中的长凳上闭目养神。
立在门边的云深见他这不长嘴的模样,忍不住从舱里走了出去。
“欸,我说少主,你就别硬撑着了,自己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子,任谁见了不心疼?”
江风影冷冷瞥他一眼,“你闭嘴!”
“行,我闭嘴,你就慢慢折磨自己吧。”云深负气,抱臂靠在船沿。
江风影什么都不肯说,谢晴岚只好去问云深, “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云深迟疑地望了二人一眼,欠身小声说道:“他这是心伤,非得你来治,你走的那日他淋了一日的雨又不肯好好吃药,落下了病根子。”
“他是因为我?可那日他如此绝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云深摇头,叹了口气,一手拍在谢晴岚的肩上便回了舱内,或是想让她自己去问。
江风影想要逃避,转身便向舱内走去,可此刻一只纤手将他拽住。
“我要你说清楚,我不想我们之间不明不白。”
“我……无话可说。咳……咳咳!”江风影一急,咳得有些厉害。
“既无话可说,刚才又为何唤我。”
“我……咳咳……”江风影一手按在胸前,咳后又喘了几声。
“你觉得这对我来说公平吗?是你没问我的意思将我带去了江宅,又是你不做任何解释让我走,你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吗?”
“不是!”江风影急忙否认。
“那你告诉我是为何?“谢晴岚紧盯着他的双眼,势必要从他的口中知道答案。
“咳咳……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你不知道?……”
江风影一次次地拒绝解释,谢晴岚快被折磨疯了,她不愿不清不楚地混沌过日,声音颤抖起来:“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都碎了,再也缝不起来了!”说到最后情绪陡然激烈,她再也不想面对江风影,这个将她的心变得柔软又彻底撕碎的男人,转身一跃,“扑通!“跳入江里,拼命地向岸边游去,去哪都好,唯独不要再见他。
舱内的人听见落水声,震惊地从座上弹了起来,赶忙起身向外奔去,连乖巧卧在甲板的白雪都站起了身子,发出一声嘶鸣。
几人刚出舱,又听闻一声落水声,循声望去,只见江风影与谢晴岚正在水中拉扯。
江风影拉住谢晴岚的胳膊,急喘了几声,“你赶紧上船,有什么事我们上船再说好吗。”
谢晴岚推着他的手,哭嚷道:“我不要上船,我不想再见你了。”
拉扯中两人身子动荡,谢晴岚的脑袋随浪扑来沉下水面,猛灌了几口水。
江风影将她架在自己的肩上,拖着沉重的身子浮浮沉沉地往回游去。
船舷早已放下木梯,几人合力将二人拉了上去。
段飞眼底透着忧愁,不忍见二人的狼狈,撤开视线,“你们这是何苦。”
谢晴岚刚上船胃内一阵饱胀,随着喉间翻涌,扶着船沿向江中吐了出来。
一只苍白的手牢牢扣在她的臂上,她眼尾猩红地回眸望去,见到那双毫无光彩,黯淡的眼眸,挣扎地推着他的手臂,却不料江风影即便臂上发颤也绝不松手,猛地将她拉在怀中死死抱住。
阿九、何四一脸震惊,瞧了一眼回船舱的几人,立马跟了过去,追着李雁无便想打听。
谢晴岚在他怀中放声大哭,捶打着他,呜咽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嘛?!”
“对不起……对不起……”江风影沙哑的声音颤抖着,泪淌了下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声越来越急,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全都咳出,忽地伴着一呕,喉中涌上一股腥甜,咳出一口血来。
谢晴岚感觉情况不妙,推开他的身子,转身见甲板上的一小团血迹,想是刚才落水着了凉,引发了病症。
“你快将湿衣服换了。”
江风影委屈地凝望着她,“那你答应我,好好呆在船上。”
“你竟拿这个要挟我。”谢晴岚见他又可怜又可气,心软道:“行,我不走,赶紧去换了吧。”
“你也去换。”
“我去,我去。”谢晴岚瞋他一眼,气得跺了一脚。
江风影唇间泛着笑,去了舱里。
两人在舱里的小室各自换了身干衣,回到甲板风干湿了的头发。
李雁无用布巾擦拭着谢晴岚的湿发,“晴岚你可不许再丢下我了,都不说一声就往水里跳,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你姐姐。”
“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只想眼不见为净,早些避开那混蛋。”
“唉,真搞不懂你们,竟瞎折腾。”李雁无摇摇头。
“好了,以后不会了。”
“但,愿,如,此。”李雁无一字一句提醒,走向船舱向二人说道:“你们两有什么话好好说。
两人的发不挽不冠,不羁的青丝在河风中起舞,自由洒脱。谢晴岚的身后一阵温润,江风影从身后环住了她,柔软带着湿气的发贴在她的脸颊,她没再挣脱,只想清楚明白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静静等他开口。
“对不起,其实……我知道你在振风镖局,这次我是来见你的,我怕再不来就一辈子见不到你了。”江风影的声音有些颤抖。
谢晴岚猛然转身,冷冷地盯着他,“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而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江风影红了眼眶,“我没办法放下你,可又不能靠近你,对不起……”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只能告诉你,皇帝不允许我们在一起……”
“皇帝?他不是将我放了吗?为何不允许?”
“因为我从他手中将你带走,不管是何原因,他得不到的也不想让别人得到。”
谢晴岚很气,他竟是因为这不确定的事与她诀别,颇为不解道:“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狠心让我走吗?可山高皇帝远,皇帝早就离开了江都。”
江风影委屈,“那你可知道沈端仍活得好好的,他虽被罢了官,却出现在皇帝的宴上,这其中怕是没那么简单,那日画舫上他给我送来两个女子,有意在我面前显扬。”
“那时我知道你有苦衷,只是虽然知道可心里依旧不舒服。”
“对不起,我保证再也不碰别的女人,可好?”
谢晴岚鼻子一酸,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你这混蛋……”
“我是混蛋,你想怎么骂我都行。”
她擦着泪呜咽,“你这混蛋,将我喜欢的人折磨成这个样子,我恨你。”
这句话倒是让江风影十分意外,泪水噙在眼眶,猛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我马上振作,把你喜欢的江风影还给你好吗?”
谢晴岚被突如其来的酸楚呛了鼻子,趴在他的肩头“嘤嘤“哭泣。
许久,两人坐在甲板上,谢晴岚问:“如今你就不怕了吗?”
“怕,可你也说了,山高皇帝远,此时应该顾不上我们吧。”
“那以后呢?”
“以后……我不会再抛下你,我们生死不分离,可好?”
谢晴岚委屈地望着他,“自从遇见你我流的泪比以前十几年还要多。”
“你这个小哭包,以后不许再哭了。”
江风影的指尖轻点她的鼻子,眼眸明亮了几分。
谢晴岚摸了摸鼻子,问道:“对了,你这次是回江家么?”
“皇帝要东征高句丽,想让我出钱捐助军资,我已将江都的房子与几家门店变卖,回江夏同我哥商议下。”
“这不是一个生啖人肉的吸血鬼么,而且贪婪得什么都想要。”谢晴岚眉头一皱,心中的火蹿了起来。
江风影似乎已接受,风轻云淡道:“他本就是那么个人,百姓已怨声载道。”
“你就打算让他这么蚕食?”
“不,我哥已开始着手变卖家产,明面上让皇帝以为我们筹不出钱,实则另有打算,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便会与暗卫一同去张掖。”
“那你呢?”
江风影温柔一笑,“我处理好事后便跟着你,哪怕藏在阴暗之处,我也不愿再与你分开。”
“我不愿让你藏在阴暗之处,我们都要活在阳光下,我想杀了他们!”谢晴岚的眼眸陡然一寒,满是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