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理学院和归星的联合实验室已经筹备了好几年，早到柏舟还在首都星安安分分地读书，没有离家出走的时候就瞧见过它的几版计划书，就跟那个狗屁计划一样，都是尾巴拖得老老长的磨人项目。

计划书的封皮改了一次又一次，柏舟从原来的兴致勃勃到根本不稀得看，实验室本来打算做什么的，他不知道，反正现在的目标是荒星开发。

荒星开发是个大箩筐，什么都能往里面装，开幕式时一连串领导讲得天花乱坠，柏舟思来想去都觉得靠谱的东西没几样。

总而言之，像是他妈钱多得没处花，给文理学院来做慈善来了。

可现在，柏舟这个暗地里什么也瞧不上的投资人之一还是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摆出一副温温和和的笑脸，定时定点坐到台下看比赛。

荒星猎手选拔公开赛，首都星惯例了，每四年举办一次，算是给准毕业生的狂欢之一，当年时律也是通过这比赛被归星招揽的。这次还因为联合实验室的开幕搞得特别隆重，不管是奖励还是场面，能花哨就不简朴，跟文理学院一贯的低调朴素风相当不搭。

大概是有资金了吧。

柏舟有几年没关注了，一开始也没打算来，但辗转了一夜，第二天还是顶着两个黑眼圈接过了特邀嘉宾的牌子，出现在了文理学院分场的赛场下。

反正林林的消息还没有，这地方说不定还能挖到点裴吉和奥利维德的动态。他这么安慰着自己，又十分有良知地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人。

渣，太渣了！

明明脑子里想着林林，但这背影时不时回过头，却长着镜子先生的脸。

惊悚、愉快、自责、期待……种种情绪交织着在脑海里一波接一波地翻滚着，把顺风顺水活了二十来年的柏先生折磨得够呛，亲切的笑脸时不时意外垮掉，就跟开启自动转换模式的万花镜一样。

于是乎，敢于坐在柏舟周围的观众便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挤都挤不进去，还得提前抢位置，逐渐变成了一圈光秃秃的真空带。

这位柏先生虽然人帅钱多，脾气似乎也挺好，还是个Omega，但看上去，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呢。说不定什么时候爆发易感期，被波及到了可就倒大霉了。

可怜的柏舟对此完全不知情，过于丰富的脑部活动让他只隐约察觉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不是挺好的么？清净！

在这种情况下，一位大剌剌走过去的勇士就格外显眼，特别是这位勇士还是个星网八卦论坛上出现频率很高的熟人。

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下，坐下就往后一瘫，她拍了拍柏舟肩膀，比了个大拇指，“你小子可真会挑，也算是赶上好时候回来了。”

冷不丁被一拍，柏舟差点没反应过来，只听这人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看你心不在焉好几天了，比赛就这么难看？总不能是你失恋了吧？”

看着发小那张欠揍的脸，柏舟无话可说，支支吾吾了几声火速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里？”

江山得瑟地晃了晃胸口的牌子，“我可是这几天的解说员。”

柏舟定睛一看，还真是，深蓝底色的牌子下还有一行小字——深空联盟高级机甲师。

“可以啊！”

看了看台上的进度，江山回过头，神色略有些严肃，声音也像是要说什么秘密一样压低了，“这次回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人没明说，但一看表情柏舟就知道她想说什么，立刻坚决道：“混吃等死！当初是我自己要退的，就没有再回去的理由！”

话音一落，柏舟自己就忽然一顿，莫名其妙想到了奥利维德。

晦气得很。

可他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当时没有负气离开首都星，是不是他就能提早见到林林，说不定，比起当时还默默无闻的奥利维德，自己会是林林更好的选择，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果……

他看着台上划过的机甲残影，骨髓里忽然升起一股久违的战栗。

有谁不喜欢机甲呢？

这是超越极限的造物，每一次迭代都象征着人类对于□□和精神的双重逾越，智力和体能都在驾驶舱的每一分每一秒里被榨干，永恒星空离肉身只隔着几层金属，似乎触手可及，蛮荒时代遥不可及的东西就这么在眼前一个接一个地滑过。

他放弃了机甲，也同时放弃了提早相遇的可能。

如果，再次站到这个舞台上，林林是不是怎么都能看见自己，那个肮脏龌龊的计划会不会有机会离开阴暗的卷宗室，摊开放到天光下接受审判？

也许，所有被剥夺的、被利用的、被无视的，都会重新被看见。

柏舟万分相信，路林没有放弃，只是蛰伏在了暗处，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没有一个人会放任自己的伴侣在外冲锋陷阵，而自己龟缩在安全罩内悠闲度日，那是酷刑。

提喀星的日子终究远去了，在首都星的天幕下是找不到原来的007农场主的。

喉头轻轻滚了一下，柏舟的眼神移向了上方。

看着发小复杂至极的神情，江山得意地扭过脸，心里几乎哼起了小曲儿。不管是为了什么，看他这表情，总还有希望。

“比赛结束，请下一场参赛选手准备，比赛将于十五分钟后正式开始，”悦耳的AI声预报着今日的赛事进程，“同时，我们将迎来一位新的解说员，让我们掌声欢迎深空联盟高级机甲师，文理学院机甲系教授江山女士！”

转播镜头在江山脸上停留了下来，慷慨地给柏舟分了点镜头。

江山骚包地朝镜头比了个耶，很快便因为飞速滑过的一连串弹幕而笑容僵硬。

“啊啊啊啊，边上这个小哥哥好帅！”

“三分钟，我要他的全部资料！”

“有谁知道这位小哥哥么？我真的很需要！”

……

当时就不应该坐在这里的！江山后悔不迭，但已经来不及了，甚至于，为了不落下小肚鸡肠的名声，她一狠心，手动把镜头往边上转了一下，笑呵呵道：“这位是我朋友，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上镜，先给大家欣赏一秒哈。”

“……差不多得了，”柏舟伸手又把悬浮镜头转了回去，“这位才是单身。”

柏舟看不见的地方，弹幕又是一片尖叫。

“好好听的声音！”

“啊啊啊，他有家室了！”

……

江山感受到了淡淡的糟心，就连发小疑似有了伴侣这件事都变得没什么分量了，破天荒头一回，她热切希望下一场能提前开赛。

柏舟引起的短暂骚乱很快被停在赛场上的机甲所压下。

那是一具整体暗红色的重型机甲，鲜红和金色在肢体末端蔓延，像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我靠好帅，而且感觉好强！”

“咦咦咦，那是伏尔甘号机甲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谁开这玩意儿？”

“看着不太对啊，像是那架初号机欸？”

……

不，不是初号机。

不远处的包厢式看台上，路林神色渐冷，终端上显示的资料还在缓慢滚动着。

这是经过改装的版本，而且还是朝着杀伤力更大，对驾驶员素质要求更高方向改造的版本。

“怎么了？”秦教授眼看着路林一贯冷淡的表情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变了好几次，前几分钟还阴阴地瞪着看台上某个方向，暗红机甲上台候场之后脸色就更难看了，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了。

自从姜雨生隐晦地透露了一下这小青年是谁之后，他整个人都陷入了谜之飘忽中。

倒不是因为害怕。没必要，他秦久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前半辈子在荒星上游荡，后半辈子换了个地方继续研究荒星，总不至于这点胆子都没有。

可官方盖章死在星舰大爆炸里的人活生生出现在了面前，到底还是有些神奇的。虽然断了条手臂，脾气也和传闻中不太对得上号，能力水平却跟传闻里的一点没差。

这么一想，秦教授就十分惋惜，不过转瞬之间又有些兴奋——这小青年的目标应该不单纯。

路林扫了一眼虚拟屏上柏舟身边那人夸张的表情和滔滔不绝的废话，眼神又在台上的机甲微微停留，回过神来冷笑道：“见到了一些老熟人。”

一些？秦教授狐疑地顺着路林的目光找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便安慰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恩怨掺半就看宇宙意志，我早些年在外面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没事儿总有机会的。”

路林还是头一回发现这位温吞包子样的教授还能这么彪悍，不由侧头看了他一会儿。

秦教授也扭头，嘿嘿一笑，憨厚极了。若无其事地揭过这个话题，他小心翼翼道开口道：“JKL-0893的所有资料都处于s级保密状态，现在是完全被军部封锁的状态，如果你要去的话，只能通过这次荒星探索，你的手臂……”

“没问题，凌市长送过来的方案很有效，神经链接基本稳定了，医疗组再试调几次应该不会影响探索。”

“那就好。”

路林的眼神又飘到了下方——深空联盟机甲师，倒是挺志同道合的。

冷笑一声，他起身向秦教授道别。

公开赛海选是星网模拟战，全联邦同时进行，两个多月前就开始了，到了现在这时候，已经是决赛了，距离赛程结束根本没几天了。这一场结束，虚拟屏上缓缓出现了这一次荒星探索的星球信息。

AI以一种欢欣雀跃到夸张声音开始播报：“恭喜三百六十位选手进入最终决赛，我们本次荒星探索的目的地坐标如下……”

柏舟没在意地扫了一眼，刚要转头立刻又不可思议地看了回去。

等等，这个航道坐标？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个人终端，力道大得似乎要把它捏碎，好半晌才问道：“这些目标是谁定的？”

江山摸不着头脑，“……这，当然是军部啊。”

“你们还缺安全员么？”

“……啊，好像还有位儿吧。”

随行顾问，外号安全员，负责处理，一般是由经验丰富的退役荒星猎手担任，同时也有小部分岗位实行申请考核制。

作为曾经开拓团的一员，柏舟的书面申请绝对能通过，但同时需要提交的还有一份模拟战考核记录。

解说结束后，江山便带着发小熟门熟路地进了文理学院的专业测试场。

看着一路上不是跟这个人拥抱就是跟那个人飞吻，刚和一个人打情骂俏完就拉着另一个人的手大吐苦水，柏舟十分怀疑这位发小当年上的不是综合大学机甲学院，而是恋爱学院。

眼看测试场近在眼前，也没有疑似是前情人的路人了，柏舟忍不住问道：“你这几年都干嘛去了？”

江山一扭头，大惊，“认真工作啊！”

得，问了约等于没问。

柏舟不说话了，一直到进入模拟舱，脸色都相当平静。

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地开口：“进行安全员资格申请的话，模拟战需要持续进行六场，中间不可间断，综合评分需要高于7才有可能进入备选池，一旦失败三个月内不可进行下一次神情，请问可以开始了么？”

“可以。”

9、9

9、9

9、10

三个小时后，工作人员看着屏幕上出现的六个数字陷入了呆滞。

要知道三个小时不间断的模拟战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驾驶员连一个小时都撑不下来。没有过于强悍的身体素质，没有稳定的精神力，没有足够的经验，是不可能够到7的，更何况是8分、9分，这里面甚至还掺了一个满分！

而这样的人，居然还是一个Omega！这人之前都在干什么，怎么一点没听过说！

江山扫了眼屏幕，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柏舟从驾驶舱里跳下来时，看见的就是两根呆愣的人柱。放下连接头盔，他问道：“有问题么？”

“……没有，”工作人员声音干涩地抬头，被柏舟的脸又冲击了一下，只觉得人比人气死人，隔了好久才平复心情继续道，“您的模拟战结果已经上传至深空联盟资格审核中心，如果打算申请安全员的，直接在里面申请就好。”

柏舟点头道谢，拖着江山走人。

刚走出测试场没几步，江山就像是回魂儿了，停住脚猛然叫起来：“我才是要问你这两年干什么去了吧？怎么变这么牛，教教我呗？”

柏舟很认真地想了想，郑重道：“谈恋爱。”

顿了几秒又补充了一句：“单相思。”

江山不信，恋爱这种东西她要多少有多少，单相思虽然少点，但也不是没有，怎么就没见有什么用呢？

琢磨了一阵，她忽然觉得发小明显敷衍的借口可能还是有点道理的——几回恋爱之后，自己的精神力和稳定性确实有所长进。

正准备继续讨教，她就发现柏舟又走不动道儿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是一大堆还在组装中的机甲，就是一堆明显已经报废了的机甲，浓重的机油和金属锈味从排风口泄露出一丝，仅仅只是一点也让人受不了。

抬头一看门牌，她迅速反应过来，这不是星野实验室么，传闻中姜雨生投资了一部分的实验室。

这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是……

江山倒吸一口凉气，瞬间和柏舟拉开了距离，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别告诉我，你这两年连修机甲都会了！”

发小的脑回路一直奇怪，柏舟早些年早就看明白了，可兴许前两年对她而言是脑力爆发期，这次见面他发现自己也有些头大了。

叹了口气，他幽幽道：“难不成我看个厕所就会修下水道了？”

江山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但还是好心提醒道：“下水道很好修的，你找几个工程机器人半天就能搞出来了，当然，太空梯上的除外啊。”

柏舟：“……”

安静地在加厚防爆窗外站了一会儿，柏舟指了指角落里一具组装了大半的机甲，再度开口：“能不能……你知不知道那位维修师？”

江山一愣，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发小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就好像明明很期待，又怕自己的期待真的成真。

她有些说不上来，下意识应承了，回来却摇了摇头，“他现在不在。”

明显的失望弥漫在柏舟脸上，江山一愣，觉得有些怪，拍了拍肩膀道：“没事儿，不就一个维修师么？我帮你留意。”

“不用了，”柏舟一开延伸，低低地回道，“就当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千万别找人，我说真的。”

“……行吧。”

江山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眉头拧得跟麻花一样，忽然觉得很有必要在二叔那里旁敲侧击问一下。

“那走吧，咱俩这么多年没见了，还是得先吃顿好的，玻璃塔顶楼那间餐厅怎么样，人刚花重金挖了新主厨，听说是从埃尔诺那里挖过来的……”

江山就这么絮絮叨叨，勾肩搭背地扯着人走了。柏舟也没多说话，转身前却在眼角余光中瞥到了一个人影儿。

只是一眼，他就停住了。

那人逆光站着，面容很不真切，只能看出这人身量很高，身形瘦削。影子在面前拖出长长的一片，像是一柄尖锐锋利的长刀，直插心脏。

“欸，你怎么……”耳边的声音陡然变得十分遥远，柏舟根本听不见江山说了什么，世界似乎一下沉寂了下来，就连色彩都变得单调，黑色、白色、深深浅浅的灰色在视野里弥漫，只有前方那个人是彩色的。

喉头忽然哽住了，像是一大团分不清头尾的情绪粘连成球，自取灭亡式地堵住了出口。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瞬，那人转身离开。

柏舟下意识追上几步，脱口而出，“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