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言尘坐在窄小的床榻上,带血的外袍被扔在地上,白色中衣褪到腰腹,肩膀有一道很深的血口,下面有几块淤青,远远看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肿的厉害。
尽管言尘一直说不疼,但闻澈的身子还是颤了颤,他怕看不清伤口,所以离得很近,漆黑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像依偎在言尘身旁的小猫 ,呼出的鼻息尽数洒在腰腹。
言尘心中一痒,意味不明地看向闻澈,道:“帮我吹吹。”
“嗯?”闻澈眨眨眼,有些迷茫,“为什么?”
言尘脸色平静,一本正经道:“小时候,你受伤了,都是我帮你吹,你说,吹吹就不疼了。”
闻澈小时候挺矫情,每次受伤,都会作出龇牙咧嘴的惨样,非要让言尘给他吹,好像言尘一吹,伤口就不疼了,比一切金膏玉露还管用。
想也不想就凑过去,跨坐在言尘腿上,双臂揽住言尘的腰,嘴唇贴在受伤的部位,轻轻吹。
从言尘的方向望去,闻澈的睫毛轻轻煽动,像蝴蝶似的轻盈,嘟起的嘴巴红红的,正轻一下、浅一下吹在身上。
言尘偏开头,手指抓在被褥上,他承受不住肩上炙热的气息,还有腰上的手,和烫手山芋似的,这哪里是逗闻澈,简直是引火烧身,缓了一会后说:“别……吹了。”
闻澈抬眸,有些委屈:“不是你让我帮你吹的吗?现在又不让,真是口是心非,表里不一。”
言尘垂下头,没说话。
见言尘不理他,闻澈沉闷不语,不舍地从言尘身上下去,手从兜里翻出琼浆玉露、灵丹妙药慢条斯理给他上,这些药本来是他爹给他准备的,因为他修为不高还特爱打抱不平,因此总是惹得一身伤,结果他自己没用几次,到头来全给言尘用了。
言尘察觉到他眸中压抑的不爽,问他:“生气了?”
“不是生气,是担心。”温热的掌心按在言尘腰上,琼浆玉露顺着伤口被吸入体内,思忖一会,闻澈严肃专注地看着言尘,道:“幸好你身上没有一处伤是致命的,下次不准如此冒险。”
言尘居高临下打量他,唇角漾起一抹笑意,嗓音低沉:“放心,不会有下次。”
“最好如此。”闻澈并没有因为他的保证安心,但言尘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再继续追问,只能耐心给他上药。
等上完药,言尘将褪到腰间的中衣穿好,想起杳杳身上有闻澈的神识和记忆,心中不免提起警惕。
言尘不知玉潇发生何事,也不知杳杳来不夜城有何目的,但杳杳能得闻澈神识庇护,想必玉潇一定有惊天的秘密,他需要一探究竟。
言尘看向闻澈,道:“那个女鬼的目的尚不清楚,我明天会去玉潇。”
说完,他站起身绕过闻澈走到书案前,上面摆着纸墨笔砚,他提笔写字。
闻澈紧跟其后,看着字迹飘逸、笔势锋利的字犯难,试探道:“我……可以去吗?”
言尘略微蹙眉,这句话很奇怪,他写信就是告诉仙尊他要带闻澈去玉潇,可是闻澈说的那句话似乎是在请求。
难道是他最近做了太多让闻澈误会的事?才让他如此小心敏感?
不过,好像也是。
言尘停笔,缓缓抬头,困惑地看向闻澈,道:“我没说不让你去吧。”
闻澈道:“你刚才说的是我,不是我们。”
言尘恍然大悟,怪他自己没有说,这些年孑然一身,至于那个“我”,一时半会真改不掉。
他看着闻澈低垂的眉眼,唇角一挑,饶有兴致开口:“没有你,我去不了玉潇,所以我离开怎会不带你?”
闻澈道:“你自己有腿,为什么不能离开?”
言尘莞尔一笑,道:“我太穷,没有路费,你懂的,这个世道做什么都要钱。”
闻澈似乎愣了一瞬,半晌,他的嘴角忽然弯起很高的弧度,笑道:“那以后,我赚钱养你,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好,”言尘勾了勾唇,垂眸看见自己乱七八糟的衣裳,思索一会后转口道:“澈,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闻澈一脸好奇:“什么?”
言尘指了指地上带血的月白色锦袍,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破了几个洞的中衣,无奈道:“我的外袍和中衣都脏了,你帮我买一套新的。”
“……买衣裳?”闻澈眸中闪过警惕,督了一眼桌上的信,最终将视线放在言尘身上。
见闻澈一眨不眨,言尘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调侃道:“不记得我的尺寸,打算用眼睛丈量?”
闻澈回神,忙说:“记得记得,附近有几家夜市,我现在就去买,你一定要乖乖等我,不准趁我不在偷偷离开。”
“嗯,我等你。”言尘似乎不在状态,但闻澈没问,他看着闻澈沉默着转身离开,才提笔继续写那封没写完的信。
一共两封,第一封写得随意,大致内容是向仙尊汇报山下闹鬼一事,至于后果,交给戒律堂就行,第二封写得认真,字体用特殊的灵力遮掩,是写给上天庭的,他让天帝查一下最近有哪位神明下凡,以及请沈神医来人间一趟。
回想起那颗眼睛状的石头。
眼神锋利,庄严肃穆,却带着俯瞰天下的端庄,正是上天庭赫赫有名的水神。
水神的眼睛为何在人间现身?又为何蕴藏闻澈的神识?
言尘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去想了。
写完后,他将信绑在灵蝶上,等灵蝶飞远,闻澈尚未归来。
月亮逐渐倾斜,周围的纱灯逐渐熄灭,忙碌一天的百姓早已安然入睡,言尘又等了一会儿,闻澈依旧未归,心中不免提起警惕。
按理来说,沈府离夜市不远,即便徒步而行,也不至于半个时辰未归。
思及此,言尘捞起衣裳出门,门外是一条长廊,风肆虐地吹动,很冷,没有看见闻澈,心情有些消沉,莫名的记忆涌入头脑,他倒吸一口气,心中钻出一股寒意,从四肢到手脚都发冷。
言尘沿着街找他,步速比以往快了不少。
最终是在一家酒肆找到闻澈,桌子上有几壶喝空的梨花白,闻澈酩酊大醉,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窗户大开,夜风透过空隙吹在酒肆内,整个房间溢满酒味儿。
闻澈脸色通红,不知是冷的,还是醉的。
言尘眸光加深,他知道闻澈并不是爱酒之人,只有心烦意乱才会饮两口消火气,言尘从小就懂,闻澈特别敏锐、聪慧,尤其擅长观察别人情绪,能通过皮肤、眼神,看穿一个人,对外界的敏锐早已到了可怕的地步。
也正因为太擅长察言观色,闻澈永远比常人更加敏感,从小懂得适可而止,别人不想说的事,他并不会主动开口问,即便心中不爽,也不会将心中的情绪发泄在任何人身上,只是杳无声息吞下去,等到第二天,他又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从遇见玱暝后,闻澈的情绪就不对劲,尽管他装的很好,但两人朝夕相处数载,言尘早就发现端倪之处。
言尘朝他走过去。
察觉到脚步声,闻澈抬起头,眼前蒙上一层水雾,意识不清。
由于喝了酒,又吹了风,因此,闻澈鼻尖是红的,脸是红的,言尘刚碰到他的手指,才发现闻澈双手如同冰块,冷的要命。
言尘顿时有些生气,道:“谁让你一个人出来喝酒?”
听见熟悉的声音,闻澈忙站来想抱住他,但起身时脚底虚浮,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脚,一不小心左腿绊住右腿,“砰”地往下砸,幸亏言尘及时出手,扶住了他,才免了一场灾难。
言尘扫了一眼桌子,四壶酒,全空了。
二两的酒量,硬生生灌了四壶,不醉才怪。
言尘刚想说他两句,然而闻澈双臂死死抱住他,脸颊使劲往他脖颈蹭,眼眸带着委屈,这样的闻澈,言尘实在不忍心说他。
闻澈趴在言尘肩头,可怜兮兮地问:“你怎么才来找我?”
声音很哑,带着浓浓的醉意。
言尘叹了口气,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什么叫我才来找你?你又没有说要出来喝酒。”
闻澈手指扯住言尘衣袖,怕他离开,因此扯的很用力,小声道:“可是……是你故意把我支开,我怕回去太早,你会生气,我没有地方去,才来喝酒的。”
言尘一愣,这不是他的本意。
可是,闻澈似乎全误会了。
无论如何,言尘对此依旧很是自责,想解释,却无从下口。
见言尘沉默不语,闻澈失落地望着他,支支吾吾道:“哥,你……最近对我怪怪的,是不是嫌我烦?不想要我了?”
言尘当然不会不要闻澈,只不过在刹那间想起一件事。
小时候,言尘每次不开心,闻澈就会跟在他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不叫了。
但闻澈,只有在害怕时,才喊他哥。
言尘笑了笑,弯下身子,一只手抄过闻澈肩膀,另一只手抄过他的膝盖,打横抱起他,柔声道:“没有,哥带你回家。”
他眼眸阴鸷凉薄,笑起来却显得温柔可靠,当他用这种眼神看闻澈时,简直让人溺死其中,闻澈眼眸顿时变得很亮,一只手抓住桌子上的崭新衣袍抱在怀里,他看了看言尘,然后歪着脑袋靠在他肩上。
走出酒肆的时候,已经将近子时,月亮隐去,空中没有星星点缀,因是深秋,地上覆盖白色的霜,风一吹,天冷的出奇。
街道上宫灯、纱灯全灭了,只有湖面的船只亮起几盏红灯笼,是几位船夫打鱼。
很黑,很暗。
不知为何,言尘感觉脖颈上的双手更加紧,甚至略微抖动,垂眸看向闻澈。
少年双目轻阖,脸颊很红,像煮熟的螃蟹。
言尘以为他怕冷,双臂把人抱的更紧。
因为太晚,客栈早已打烊关门。
言尘去几年前在不夜城买的庭院,位于死胡同里,不大,却很偏僻。
房间长年无人居住,门前长了不少杂草。
言尘抽出自带的发簪,想撬开锁。
“师兄。”
怀中的闻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漆黑的眸子蕴含万里星辰,眼神迷离朦胧、似笑非笑,忽然伸出手抚在言尘脸上,人畜无害地看向他,道:“……你真好看。”
言尘任由那人胡作非为,忍不住逗他:“哪里好看?”